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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落的韓語, 燈火闌珊處的愛情

我是來自台灣的小鎮姑娘,先生是韓國阿里郎。我們因著宣教工作在第三國認識,交往至論及婚嫁時,決定婚後先搬到韓國居住,以便我們在對方的文化裡互相瞭解,為長久的婚姻之路奠定基礎。

愛情萬歲,滿鬥力

還記得我婚後在首爾聽的第一場講道。主日午後,我、阿里郎和社青團契的青年席地而坐,聽著站在前方的牧師,慷慨激昂地分享上帝的話語。

下午兩點,吃飽喝足又坐著不動,講道才開始不久,我坐在後排,見不少人身軀不聽使喚,左右搖晃,不敵睡意來襲。聚會結束後,阿里郎帶我去辦公室,向牧師自我介紹。當阿里郎說我韓語不通時,牧師目瞪口呆,問我:「妳剛才聽得很專心,從頭到尾目不轉睛,我還以為是因為我講得很好,原來不是這樣啊?」

「妳聽懂我剛才說的內容嗎?」牧師問。我靦腆搖頭。
「那妳為什麼聽得那麼專心?」
「雖然聽不懂,也要認真聽。如果可以聽懂一兩句,就覺得很開心。」阿里郎用韓語轉述我的話。

牧師開玩笑說,雖然我專注並非受內容吸引,讓他有點感傷,但是他欣賞我的態度。

我和阿里郎之間向來用華語溝通,交往時愛情萬歲,差異視若無睹。及至我嫁來韓國,與周遭的隔閡排山倒海而來,這才領教到我是和外國人結婚,語言障礙真實存在。看見先生和其他韓國人暢談無阻,聽不懂的我只能當個置身事外的透明人,巴不得即刻推倒語言這道牆,在所愛之人的世界裡自由翱翔,用先生的語言和他話家常。這股決心,就是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原因,也是我這隻鴨子聽雷時津津有味的力量。

聽講道如是,上韓語課如是,寫韓文作業亦如是,我興致高昂,不放過任何細節。在課堂裡聽見的笑話軼聞、路邊的廣告字幕、隨堂發下的古諺語錄,隨手抄、隨時問、隨時背。

半年後,在一次家族聚會上,先生的姑姑在親戚面前,半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:「像妳是外國人,又是晚輩,我們對妳講話不需要太客氣。」我韓語不通,親戚們都知道,姑姑一語,全場默然,等我回應。這時,曾背誦的古諺成了最佳助攻手。我答:「韓國有句諺語說:『說出去的話好聽,回來的話才會好聽。』」表示說話也重禮尚往來,不分國籍與年齡。語畢,親戚噤聲,卻禁不住竊笑。姑姑問:「喔,妳也知道我們國家的諺語啊?」我說:「懂得不多,剛好學過這句。」

苦學結出果實,我不再有口難言,開始能用韓語表達自己的想法。當下,我慶幸自己既不失分寸,又不只有挨打的份。有人問起學韓語的秘訣,「愛的力量」是我一概的回覆。這迎來笑聲與掌聲的答案,實為我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。我愛慕阿里郎,連帶也認同他的國家、文化和語言。我就像水上的擺渡人,划著一葉扁舟,渴望朝先生的那一頭過去,絲毫不把沿途風浪和搖櫓之苦放在心上。

擁抱母語,人驕傲

在首爾住了三年之後,我們夫妻受差遣回台灣服事。回台前,我向神祈求──離開韓國之後,在與阿里郎的日常對話之外,猶能有活用韓語的機會。

回台後,我忙著適應,無暇顧他。不到三個月,恰好熟人認識的出版社徵求韓中文工作者,我應試後開始接案。差事不多,不影響事工本業。三年後,出版社調整方向,不再有韓文需求。我歇筆不久,又接到其他單位的徵招。這些年來,韓文差事未曾間斷,有如一只飲不盡的杯,維持我的語言高度,提醒我不忘學習初衷。

來台四年後,兒子出生,我手忙腳亂忙著育兒,先生則全心投入工作,少有時間在家,回到家也只想休息,滑手機、圖清靜。我與先生之間漸行漸遠,情感上的裂痕初始只像三角尺上些微的差距,漸漸失之毫釐、差以千里。偶爾難得一家三口聚首,上餐廳吃個飯或是開車出去玩,常是無話可說,或說沒幾句就得罪對方,出門時大費周章,回家時烏煙瘴氣。

我把對先生的不滿,轉嫁到與韓國相關的事物上。我越來越不喜歡說韓語,私心把語言的轉換作為一種單方面的取勝。平時我和先生交談,盡量說韓語,來台多年亦如此。從自己熟悉的母語,切換到另一半的語言,是意志上的道成肉身,更是愛中的自我降服,讓自己在綁手綁腳的韓語裡降卑,用阿里郎習慣的方式對他說話。

在韓語的世界裡,阿里郎掌握的詞彙比我多,表達能力比我流暢,他接收的資訊也比我更加精準到位。韓語分有多種敬語位階,阿里郎希望夫妻之間彼此尊重,以敬語相稱。不少韓國友人說,先生雖娶了外國人,我們說話倒比尋常的韓國夫婦還要講究。但是,若說華語,情勢便逆轉,占上風的人是我。我不需要搭理那些層次分明的韓國敬語,華語的語尾並沒有位階之分,講來輕鬆愉快。

我覺得我勝利了,在華語的世界裡,我永遠比另一半高明。

曾經,我小心翼翼地呵護韓語,深恐自己失了初心,也深恐自己把韓語隔絕在家門之外。曾幾何時,愛的語言卻淪為我暗自與丈夫角力的工具。我再也不想配合他,我只要做我自己。我想說什麼,就說什麼,不在乎他聽懂與否。

我少說韓語,很快地,家裡流通的語言以華語為主。時光似乎又回到婚前,我們只用華語溝通。不同的是,那時我們很相愛,現在我們相處不愉快。就這樣過了兩年。

恢復韓語,神提拔

直到我們接待韓國教會短宣隊來台服事,我擔任見證與講道的口譯者,久居冷宮的韓語,這才得回被我捧在手心的溫度。我照著素常的工作習慣,事前讀稿和溝通都沒少,寧可準備過頭,也不願亂譜急就章。

主日崇拜結束後,一位熟識的長輩走到台前,對我說,她以前只知道我嫁給韓國老公,想不到我的台風和韓語表現竟在水準之上。

「我一定要把妳推銷出去。」長輩說。半年後,我接到長輩來電。

「好消息!」我還摸不著頭緒,長輩已張燈結綵。

「社區學苑開韓語班,正在招老師,妳快去聯絡。」

長輩沒有忘記先前的承諾。面試過後,負責人認為我是最合適的人選,授課一事拍板定案。我想到搬回台灣之前的禱告,才知神的恩手在我看不見之處推波助瀾,先是平面媒體的翻譯,現在是實體課堂的教學。我生命中奄奄一息的韓語,重新恢復生命力。我找出韓語初級教材,回顧基礎的母音、子音和雙子音,昔日勇往直前的熱情歷歷在目;看著韓語班學員享受學習過程的成就感,我經歷教學相長的喜悅,更感謝神提拔之恩。

韓語就像一面鏡子,照盡我在愛中的跌宕起伏。

如果我和阿里郎的愛情,是往來於台、韓兩地的一張帆,那麼我也愛著任由小帆航行的大海。在海上,有我們共同的人生之主基督,也匯流著我們各異的文化背景、風俗民情和語言文字。我愛阿里郎,也愛他的語言。曾經我驕傲地認為,這愛如死之堅強,絕不褪色。然而,愛的本質著實如此,人的有限卻不然。

重拾初愛,滿驚喜

當婚姻這面鏡子照出我只求利己卻不願捨己的真面目,我不願承認,反倒將矛頭指向生活的磨難和另一半的缺失時,起初的愛便失落了,就像暗夜裡掉地的銀針,又如在霧中迷航的船隻,與婚姻之愛同進退的韓語,也一併退場。

我失了初衷,神卻沒有忘卻我多年前的禱告。在我與阿里郎之間再也無法譜出動人樂章時,神為我們輕啟新的頁扉。

那天在教會講台上,我盡力翻譯,視為本分,從未想過以此作為展現自己的舞台,豈知就在這不求顯己的時刻,神讓我被看見了。

沿著神的恩典軌跡,我遇見往昔的自己。深知語言的消長只是表象,亟需面對的,是在生命底層被罪惡和苦毒壓傷的靈性。我回到神面前,調整育兒生活的作息,戒除下午喝咖啡的習慣,以免半夜失眠而無法早起親近神;我開始操練長時間的禱告,經歷神的光照、釋放和饒恕。生命,變得越來越寬廣。

少時,我喜愛辛棄疾的詞句:「眾裡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」幾度追尋,卻在幽微處得回,這份溢於言表的驚喜,深深打動我。想來,我與阿里郎也是如此。

我和阿里郎跨越國籍、文化和語言之眾,尋見彼此,廝守終生。這愛曾經失落,如今因著神的牽引,我在生命的闌珊之處,重尋熱情與盼望。

看似得回既有,其實遠超過既有。當中有神更新之能和憐憫之恩,清晰了生命的輪廓,豐富了愛的肌理。

作者由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,韓國首爾教育大學雙重語言教師資格認證。婚前曾在海外宣教五年。與韓國阿里郎結縭十二載,育有一子,二寶在腹中。現為全職主婦。貼文取自個人FB「穆香怡的小時光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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